第40章_鞭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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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

  冯成英说:“哦?我看个。”说着就伸手去摸余婶子的女儿,余婶子指着娃儿的脑后有疙瘩的地方。冯成英摸了摸,觉得他们小题大做,起身仰起脖颈说:“唉哟哟,把这么点儿尕疙瘩呀,大惊小怪的,尕娃娃们呗,一两天就没事了,犯不着腊八挨这么一顿打哎。”冯车户说这个疙瘩今儿小了些,昨天后晌时比这个大。见腊八进屋给干娘娘倒茶,他又指一下腊八说:这个东西,还大模大样地说是娃娃是摔绊大的,一点都不心疼,不懂道理。冯成英听了,觉得没有心思再辩这个理,忧虑地说:“这么价,再就几天价出不了门呗。”

  “她出门干啥?她就不能出门。她不出门时是非就不少,她要出门了,还不知道惹多少是非哩我们的名声叫她卖完哩!”

  “不是啊,哥。”冯成英说,“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个。我们的人临走的前头,给他们的部队上招呼了,安顿我们做活去哩。我跟腊八都是军人家的女人,人家们叫军人家属着哩,要安顿工作哩。今儿部队上的人来了,说是叫我跟腊八往河对面的食品厂里上班去哩,照顾下的,明后天就领上上班去哩。我这不是给你们通传一声来了嘛!你可好,把丫头打成个花脸了,你说阿么人前头去哩?”冯车户一面听着,一面猜想余婶子肯定不赞成腊八出去上班。因为腊八一上班,余婶子就要又抱娃娃又做饭,所以他果决地拒绝:“不去!上的啥班?我又不是养不活!”

  “上班去也好,去给吧!”余婶子却想的是腊八成天在外,她在家里可以少受些惊吓。虽说许法师再三说腊八身上没有不净,但她心里总是疑神疑鬼地不放心,有心无心地看着腊八的时候,心里就打紧一阵子,少见几回腊八,心里就宽展些。再说腊八上班了还可以挣些钱回来。冯车户怪道:“阿奶,你阿么这么价说话,腊八上班去,娃娃谁哄?饭谁做?你的身子又不好,倘或忙出个好歹来,我就没办法。你说呢?”

  余婶子说:“娘娘,你把腊八领上上班去,我的身子没啥大毛病,家里的活能做多少算多少。他爹,你说成不?”冯车户还猜不透余婶子的真心思,想着再怎么阻挡一下童养媳出门,里外不宁哪!“这个弄不成吧?”

  冯成英见腊八挨了打挂了伤,从心里可怜,也从心底里认定是余婶子挑唆哥哥打了腊八,越发觉得应该让腊八上班去,少些家里冲突。她也事先想过腊八上班后与外头的男人们有接触,但两人上班在一处儿,她可以随时盯着腊八,挨过三年五载,龙儿跟腊八有了娃娃,就可以放心了。她心里一灵动,想了一句谎言,坐直身子对冯车户唬道:“哥,轾给你说明白,人家部队上的人说了,这是给军人家属的工作,不去不成!明后天人家们就领人来哩,你不叫去,那就你给部队上说去。我先回。”她起身往外走,心里暗自生气:不想来不想来,来了就是不痛快,老哥咋变得越来越怪,连好事情也说不到一处儿。

  冯车户看着妹子走出去,回头对余婶子说你这个阿奶,心里咋想着嘛!我这里尽力挡着哩,你可说叫去给,丫头走掉以后,谁侍候你哩?再说……他看了一眼腊八,腊八领着龙儿去了自己那头炕。他又低声说阿奶,我们的这个媳妇,外头去不得哎!人都说小女婿、大媳妇,一出门性子就野掉了。如今新社会,守不住哎!我们的车户们喧的多了,几个童养媳妇前前后后地都跑球掉了,你还叫她上班去哩。余婶子抿嘴暗笑了一下,说你说的也是实情。不过呢,我也不需要侍候,我原本就是侍候人的,别人侍候我的话,我还消受不了,将后我把你侍候好就成了。她往腊八那头嘬嘴指了一下又悄声说:她跟别人家的不一样,外头的人不是尽都把她当妖狐子着嘛,谁敢要哩?再说,龙儿就像那个井沿子上的轱辘,把她越缠越紧了,她甩不脱。再说呢,她身后家里没人哪,往没处去。她又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,等着冯车户搭话。冯车户端着冯成英没动的那碗茶水慢吞吞地咂着,没吭气。她又说上班去也好,能挣钱,将后她们小两口儿我们也不用操心了。她抬眼看着冯车户说:担心啥哩?她娘娘领出去的,她不操心吗?但有动静就知道哩。

  冯车户虽没吭气,但余婶子的这些话,就像热手焐着冷肚子,叫他还是慢慢地舒坦了些。

  尹孝文帮爹爹理完账,心里揣着昨晚搅进冯家是非里还没受爹发落的担心,小心地把账簿推到爹跟前,把水笔插进胸兜里,眼睛没敢看爹,两只耳朵时刻提防着爹的发话。

  “多少了?”爹问。

  新币八百一十二万。孝文答道。

  “不对!”爹说。

  孝文愣怔了一下自解道:对着呗。爹忽地生气道:“对个屁!前一回算时是个六百七十万过一些,这一阵三出一进的账,咋能倒多出来这么些?好好算。”

  孝文又抽出水笔,拿过来账本,一手用笔点着账目,一手拨拉着算盘,耐着脸红心跳,很仔细地核对了一遍,指着算盘珠子自责地怯声说:“是二百一十八万,我咋错了?”他硬笑了一声说,“从算盘的这面往那面数了,数成八百一十二万了。”

  这还差不多,改过来。尹大爷歪过身子揪起溜下肩头的夹袄,责怪道:脑子里想啥着?该用心的不用心,不该管的偏要管……他今天是一见孝文就满肚皮的气,但昨晚上老娘已经给他说了阻止冯车户打腊八的情状,并且给他交待了:对孝文用好话劝说,以后不管冯家的事,不能训。但他这一阵儿心里实在是烦得很,单是老二尹有贵的事情就叫他狼吃天爷没处下口,老娘成天唠叨着叫他赶紧想办法,昨夜老婆又为腊八说三道五地唠叨了半夜,他的腔子里活像塞进了二十五个兔儿百爪挠心着哩!这会儿话到嘴边,差点儿又骂将出来。他压了压气头,对孝文说:账嘛,错了,改过来就成了。但是,我就总是想不通,你对腊八的事情上,为啥就改不了?你这一阵儿,成天一副病弱样子,活像谁把你的筋抽掉了,活像是几天没吃饭。你昨晚夕阿么了?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精神?啊?你改不掉吗?孝文接过话头辩道:那是猛乍乍地遇上了嘛!我不挡,冯车户失手打到奶奶身上咋办?我还不是为了护奶奶嘛?他说着偏过脸低下头去,作出一副满肚子委屈不愿说,任爹骂的样子。

  尹大爷又忍了忍说:这个我也知道。你说你,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,干公事的,你叫老冯跪到你跟前,叫人家的儿子后背上压住,你又指又戳地训人家,你说,那个老冯还把你不恨死?先前里,我们给你那么价说了,你不要管人家们家里的事情,你是又答应又保证,有啥用?真是二郞爷的家什一一两面三刀。尹大奶轻咳了一声,拦住尹大爷的话头说:你爹爹也别这么价说话,你先着气。叫我说来,事情是想不到遇到了,没躲过呗。你爹爹生意上这么忙的,又加进来了个二爹的麻达事情,也实话价地泼烦坏了。你呢,可去管腊八挨打的事情,这不是乱上加乱嘛!照我的意思,你爹爹先想办法,把后院西房里的劝说出去,叫他们另外寻院子去。孝文,你就确确实实地心里再不扯牵那个腊八,我们赶紧邀上个媒……

  孝文深深地叹了一声说:“唉哟!一到家里,再就,活活儿地把人熬操死哩!”

  尹大爷把水烟筒顺手暾在炕桌上,骂道:“你的冤情还比我的大!家里不好么?嫌家里不畅快,那你出去呗!真是儿大不由娘老子!”

  孝文刷地站起来,吃惊地瞪着爹,嘴巴歙了歙,扭头转身出了上房。

  “明早儿跟我看你二爹去!”尹大爷喊道。

  常世义人到了兰州,虽说身子放到了学校里,但他的心还在尹家大院里游荡着。天保姐姐对自己的那一个说不来的笑法,那么一扭脸面,见了自己赶紧去戴上绿头巾……这些情景就像校园里的那些花儿,一朵儿跟着一朵在心里绽开,是那么一种闭上眼睛就能见的真实,睁开眼睛又找不到的虚幻。他反反复复地问自己:腊八,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常世义?她每次见了我都不愿看我,似乎在躲避我,也冲撞过我,难道她不喜欢我?难道她不愿答理我?不对!她先前见我就躲开,是她在那个院子里过活,没见过生人,圈在家里的女娃多半是这么个。后来她再见我时也是躲开,而且还躲得快,这就说明她紧张,紧张个啥呢?说明她长大了,知道害羞了,见了我这个小伙子就害羞,那她就是心里有了。要是她心里没有我,那她羞的是啥?为啥见了别的小伙子她不害秦?咋就没见过她在尹孝文面前害羞过?唉!常世义啊!你这个懵头,哪有姑娘家直不愣登地说:“常哥儿,我要你哩。”真要那么说的姑娘倒是不正常的,不是瓜子就是高着些,那么的女人能要吗?再说那天在车马店里,怪曹掌柜安排的地方不对,车马店的大院子里,人来人往的,又碍着她爹的掌柜的,又叫我领着走,那还不把她紧张死,那还不把她羞坏了?不过说实话,她拉着那个傻女婿往外走的那个样子,也实在是叫我看着心里不是个味道。哎!我常世义不是个汉子,不知道心疼人的,叶子不麻。我那时候就应该当机立断,把冯车户朝实里收拾一顿,领着腊八到政府里办结婚去,可又听了她的干姑父的那些没球用的道理,把事情撂下了。真是,管球那个傻娃干啥嘛!若果早些出手就那么办了,那现在我俩在兰州,还不知道小日子过得多美哩。唉!把他价的,那个干姑父屁股一拍走球掉了,剩下了一个坏汤坏水的冯家娘娘。

  常世义高一声低一声地叹着,一天一天地挨着,等着一封湟州来的信,指望着从信封里抽出一个尹孝萱报给他的好消息来。

  “世义,我明后天就走哩,你快些跟学校里请假去,最多一星期,家里都弄好了,等着哩。”

  “不去,二哥。”常世义说,“你也别等,我是学生,不能娶亲,我不去。”二哥说:“你扯谎。我问了你们的老师,说是学生也能结婚,你们的同学里就有好些是有家小的。”

  “那我也不去。”常世义抵抗道,“连认都认不得,结的啥亲!我不去,我上学哩。”“你咋认不得!”二哥怨道,“就是下庄的桃花丫头,小的时候一个河滩里耍大的,你还打过人家一回哩!两家都安顿好了,就等你回去哩,再迟了就错过日子哩!给你说了几回了,阿么不听桫?”

  “我不去,我不要!”常世义说。二哥站起来给常世义抖着一只巴掌叫道:“你咋是这么个?啊?连阿大阿妈的话也不听了!你叫我咋回去嘛!”

  “反正是我不去。”常世义固执地说。

  二哥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儿,背起双手伸长脖子对常世义说:“世义,听老汉们的话,赶紧请假去,我还得赶紧买班车票去,一天就到县城了,啊?”说完又蹲到地上,望着常世义。

  常世义站起来果决地说:“我不去!”二哥又忽地站起来,指着常世义说:“你这么大的人了,不娶媳妇,庄子里的乡亲们把我们家不笑话吗?你咋是这么个犟驴沙,啊?”常世义一转身,回过头说:’“二哥,你走,我不走。你给家里说,我心里有人哩。”“呸!”二哥一撇嘴巴,嗤笑道,“把你说的那个童养媳,没庄子没家的,根本靠不住。我把实话给你说球给:多半的童养媳,尽都外头有人哩!谁家的童养媳不是管得严严的,挨打的都是跟了野汉子的……”

  常世义猛地转身,指着校门那边说:“你走,你就走!”二哥也指着骂道:“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,你看你的皮脸上,黑干憔悴的,弄球成啥样子了,你把……”

  常世义已经走出去了一大截子。

  二哥狠狠地跺了一脚,咬牙切齿地恨道:“鬼呀!叫土门关的狐仙迷住了。”

  常世义把二哥晾在校园里,径直走进教室里,独自傻呆呆地坐在座位上,想着自己和二哥的争吵,心里萌生出一种自责,觉得作为兄弟不应该用粗鲁的态度跟二哥那样说话。可是不那样说话,又怎能摆脱二哥的一再催促呢?他心里装着一个越抹越清晰的人影儿,却又不能很快揽在身边,这厢家里又给他说成了亲事,眼见得逼他回家成亲,他要尽快想办法了断这桩搓磨人的烦心事」匕。他自言自语地责骂着湟州的那些人,骂冯车户兄妹和张全林,抱怨尹孝萱没拿他的事儿当真,抱怨刘成礼不够朋友,曹掌柜也靠不住。他的心底里生出一种说不出什么理由的隐念:似乎尹孝文的作用很重要。

  尹家父子到了大南门拘押所,尹大爷指使孝文前去问事,自己留了一段距离,作出平常神情等候着。其实他心里很不安稳,琢磨见了老二尹有贵该怎么说。训斥他吧,怕这家伙借故撒起野来,弄成破罐子破摔,索性胡整胡闹起来,只能弄得罪过越来越大,后果也就越来越严重。别的不说,若是那样了,老娘首先不依。好言相劝吧,又想不出说什么他才能听进去。就说老二你错了,你好好承认错误,好好说今后要老实做人,他会不会听?也许老二已经被吓坏了,害怕待在这里,任你说啥都成,辜要这么着倒好了。

  “爹爹。”尹大爷翘着胡须看着儿子走出那个大门,慢吞吞地走过来,四下里看了看,对他说,“爹爹,二爹已经走了,”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大门说,“没有了。”尹大爷脑子里“轰”地一声,僵愣在那个地方,结结巴巴地问道:

  “啥?啥啥啥……啥时候没有了啊?他他,他们把……”他感到眼睛里和嗓子里又热又燥地难受,便用两个指头掐住鼻梁凹处,胡子簌簌地抖着。

  “爹爹你别急,你哭啥嘛!”孝文凑在爹的耳根里说,“今早起叫土改工作队押走了,说是往庄子上去了,开斗争大会去了。”“啊?”尹大爷扬起头,歪哮道,“你这个松娃,连话说不来,我还当了……”

  孝文苦矣一下,问道:“那,爹,你看我们咋办,庄子上去吗?还是……”尹大爷出了一口长气说:“你没问个他们?啥时候回来?”

  “问了,说是不知道。”孝文答道。尹大爷犹豫了一阵子说:“那就,还是先回家里说一声,现打听着,再说。”

  过了几天,得知尹二爷又回到了拘押所,尹大爷父子急忙赶来探视。管事的军干部说,尹有贵反对土改运动,气焰嚣张,附近庄子里的有些富户也暗里串通起来抵制土改。这次开了尹有贵的斗争大会,他老实多了,那些富户们也缩了头,土改可以顺利进行了。军干部又说,尹有贵是被强大的人民专政镇住了,但也有可能他是暂时屈服,骨于里还是坚持反动立场,所以要关起来教育,直到他痛改前非。军干部又说,你们家人可以进去看一看,不能交谈,也不需要送东西,看完就走。

  尹孝萱赶前半晌就来到娘家,得知爹不在家,就先去了后院。她告诉奶奶,她已经在百货公司上班了,专管货物调拨。还说上班就是比在家里好,人多热闹,不知不觉地一天就过了。

  “你看把你高兴死,这是你的命哪。你二爹的事情,你知道不?”尹老太说。

  孝萱敛起笑脸,又烦又可怜地回道:“知道着哩。奶奶,这一阵儿有啥动静没?我今儿就是看一回来了,等晌午时问爹爹吧。”奶奶说也成,反正是泼烦哪。你的公公好些了没?孝萱提起些精神头儿说好些了,能起来走动了,比前一阵儿好多了,看起来活像心里也畅快了些,话也多了些。哦?尹老太觉得有些意外,问:看了个高明先生吗?大约是药吃对了吧?还是你们另外用了啥妙窍了?

  “大概是听说我怀上娃眭了吧。”孝萱没提防就说出来了,说完就后悔不迭。

  “哦哟!”尹老太喜道,“你怀上了吗?真的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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